八 琵琶(1 / 1)

雁门曲 高阳小酒徒 2593 字 2022-10-07

(刚回雁门的那段时间,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岁月。生人二十一年,离乱后没怎么吃饱过饭;我和妻不用再因为两餐而发愁,卿妤瘦削的脸上也慢慢重新生出神采。孟德哥没骗我,我前脚到家,后脚便运来了粮饷和三年的禄米。满城都是吃不上饭的乡亲,我开始考虑募兵。在我儿时,雁门关还有十四座城池、七万户百姓;人口可三十万,壮丁至少八万。连年的饥荒和战乱,家乡有一半的人死走逃亡。二十一岁的我在纸上计算这些冰冷的数字时,只觉残忍。现在的雁门只有一座孤城,十三城毁于鲜卑战火;人存十万,健儿不足一万五千人。我放下笔,和卿妤说,我想为家乡做点事。陈卿妤不是小气的姑娘,她也并非在意这万石粮食。我算过了账,她接过笔也帮我算了笔账。“阿辽,你还记得我们父辈在世时,闲谈中,和我们讲行伍里的琐事吗?”卿妤皱起眉头,“我父亲说过,一个兵,每月至少要用三石的粮食养。而且现在只有雁门太守的军营里有几百匹上好的塞马;多年饥荒,乡里的马要么被百姓吃了,要么被官府征调。”“两千石粮食换一匹塞马,朝廷发的军饷满打满算可以换五匹马。养一个兵,每年要吃三十石粮;也就是说,你买不起战马,只能募集三百步兵。刀枪、铠甲,件件离不开铁,大汉盐铁专营,你还得拉下脸去求本地太守。雁门郡出好马、出好铁,这两样都是太守的财路;你想分一杯羹,谈何容易。”“就算兵器、甲仗、战马,三样都齐全了;一年过后,你的三百士卒,也没有任何活路。粮仓清了,谁也不知道朝廷会不会记得你这个虚职遥领的北地太守、鲁国相,能否继续发来俸禄,还未可知。”卿妤叹口气,继续说道,“父亲讲过,在边地重镇用兵,最好是耕战不要分家。士卒闲时屯田,战时上马,这是万全之计。你遥领的北地太守官职,辖区就在西凉,那边便是如此。可惜王道陵迟,皇帝没有威信,西凉的历任边将靠着屯田拥兵自重,割据一方;虽然挡住了那边的羌人,也成为了朝廷的掣肘。”“我们虽无异志,屯田也是最好的法子。可现在苦旱三年,没有一滴雨雪,边境颗粒无收,我实在替你想不出什么法子。”孟德哥早知如此。我明白,曹孟德打发我回乡,就是要看看,我究竟会老老实实当个土财主,关起门和卿妤安生度日,还是有本事拉起一支队伍。天生八尺之躯,自幼学武;恰逢乱世,眼看百姓流离。我不甘。我去求雁门太守已经两次了,每次他都在府衙和一个站着的胖子下棋;旁边是个瘦子,瘦子也站着,抱一把琵琶,边弹边唱,佐以助兴。太守姓郭,名叫郭知,字不孕。我初归雁门,太守对我很热情。我毕竟是没有实权的虚职,他只当我是朝中有人的缙绅。互报家门时,知道他的表字后,我很惊讶。郭知太守六十多岁了,一见面就说自己不孕。我心想,老头子挺可怜的,一把年纪,这么多妻妾,竟然不孕。他八九岁小公子很活泼,在接风的宴会上,不停抠出鼻屎团成球,然后偷偷扔进我的酒杯里。我只能不胜酒力,中途尿遁。毕竟太守的珍馐美馔不敢多吃,因为卿妤每天都做好了饭在家等我。我和卿妤说,不太对,他有儿子,为什么说自己不孕啊?卿妤笑我,道,“人家是有文化读书人,你这老粗自然不懂。郭太守字不愠,‘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’的不愠,太守的父亲是想让他做君子。”那一日,我便去和太守商量募兵的事情。郭太守是读书人,对行伍没有太大的热情。我提士兵,他提天气;我提武器铠甲,他提诗词歌赋;我提鲜卑匈奴,他提诸子百家。我说孔子,他说老子;我说墨子,他说孟子;我说庄子,他装孙子。柔能克刚,武不胜文。我相信,我就是扁他一顿,他也不会受了任何内伤外伤——雁门老太守郭不愠,是团没有脾气的棉花:要钱没有,要命一条。说话间,一胖一瘦又来了。郭太守给我介绍,胖子名叫牛盖,是郡里管着官营铁铺的小吏。瘦子名叫郝昭,弹得一手好琵琶,故而留他在身边做个解闷的亲兵,负责营里院里的军马,是一名职务低贱的马曹。郝昭一脸苦相,整个人像一根干枯的竹竿,见面向太守和我拜了拜手。牛盖猛收肚腩,深鞠两躬;本来肥胖,头重脚轻,险些一跤跪在地上。二人低着头,拿眼偷偷瞟那郭太守的喜怒。郭不愠正正直直危坐在太师椅上,生的是额方而广,面如满月;不苟言笑,真真不怒自威。堂上北墙,高悬一块五彩大匾,上书“正大光明”。堂下,郭太守与我东向而坐,面前一张长桌;牛盖站的笔直,西向而侍,他身旁的郝昭抱了琵琶,丧着脸,低坐在一个破烂的蒲团上。棋盘靠近郭太守的手边,花梨木的桌子很长,牛、郝二人在那头隔的很远。棋盘上,太守每落一子,牛盖都要挺着大肚腩,嘟噜嘟噜从最东边的墙角跑过来,跟着落一子。牛盖落子后,守在长桌边,坐也无座,站也尴尬,只得再次从最西边太守的身旁,嘟噜嘟噜跑回最东边的墙角。太守不急落子的时候,气定神闲,悠然看着棋路;牛盖微微弓腰,低着脑袋,就这么垂手在东边墙角罚站。郭太守计算棋路,有时半个时辰起步;大人物举重若轻,举轻若重。“郝昭。”“在。”瘦子抬起头,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来。“今日张大人莅临府衙,你给大人献上一曲。把嗓子也清一清,张大人是威风凛凛的武将,唱首提气的歌来。”“是。”瘦子坐回蒲团,旋即又低下了头。郝昭轻轻拨了拨五弦,调正音色;左手柔柔地捺住弦身,右手一放一擞。郝昭歌喉清迈,缓缓唱道:“朔漠皆杨柳,春风隔雁门。紫岫封白雪,黑塞掩黄岑。目送三秋雁,手挥五弦琴。东徙西戍日,南腔北调人。”“备虏防窥塞,整甲例巡边。久戍无粮米,相逢乏酒钱。沙多良夜少,关高大雪寒。忽然皴厘髭,须臾过少年。”郝昭停了弦,抬头正和我对视;马上再低下头,抱着琵琶不言不语。下棋的胖子,忙着在大堂两边奔跑,太守也没心思听这歌曲。待到晚饭时,抱着琵琶的郝昭告退了,郭太守又强留我喝一杯。太守拉着我吃饭去了,我扭头看,牛盖却还在大堂罚站;正是气喘吁吁,汗流浃背。席间我忍不住好奇,询问太守这胖子是不是得罪他了,如此整他?郭太守一笑,道,“牛盖是郡里新来的铁吏,不懂二八分账的规矩。我把冶铁的大事交给他,每月报账,这蠢物不动脑子,十成实报。我近来一直敲打他,他也奉陪着减肥,看来是眼里根本没有拿我当一回事。”我也是后来听说,这小胖子牛盖,委委屈屈,就这样连着站了一个月的蹩脚军姿。折腾下来,每天困倦,他一上秤瘦了五六斤。太守有闲心,牛盖不敢没有耐性。每天如此,中午,太守用膳后传他前来,日落了也不放了他归去。晚饭时,太守没句言语,直接起身离开;棋盘上一局没有下完,牛盖也不敢走,仍旧在墙角困顿着强撑。太守一餐恨不能两个时辰,用过晚饭,棋局继续,夜深了才饶牛胖子。深一脚,浅一脚,麻了双腿,摸索着回家,已然夜半。牛盖老婆心疼他,从柜里数出一吊大钱,再三劝他打听打听,究竟事出何因。这天深夜,牛盖离开太守府衙;出门前,笨嘴拙舌,只是把怀中一吊大钱,狠狠塞进门房老头儿的手里。门房捂着嘴轻轻取笑:“牛大人,我家郭太守说了,你做着雁门郡里油水最肥的吏职,却住的离府衙如此偏远;以后你少不了每天晚归,还是自己带把灯笼。大人让你最好在郡城中心置业,和他住得近些,也就不用如此折腾了。”转过天来,又是如此。没等天色黑了,趁着下完一局棋,牛盖从衣袖里抽出几张发黄发霉的银票,那是他两年积攒的俸禄。牛盖从墙角嘟噜嘟噜跑至太守身边。“郭大人,我家媳妇儿听说了,过几天是您家公子的寿辰,没什么好孝敬的,这是我们一点儿心意”。郭不愠闻言呆了,不顾形象,惊的张大了嘴巴。耐着性子将了一个月军了,这蠢蛋是真傻,是假傻?我想收你当狗,八成留下,两成赏你。你反过来拿我当叫花子?那就明着来吧。你有种。那一天郭太守大怒,团吧团吧银票,抡圆了扔在牛盖脸上。就在那天的晚上,郝昭敲开了我的家门。“张大人,卑职叨扰。有件礼物,想要送给大人。”郝昭仍是一张苦脸,眼中却荡漾出一股杀气。我不由警戒,迎他进门,我只道,“小兄弟,你我无亲无故,不敢收受你的好意。我是虚官遥领,惭愧和你家大人一样,挂个太守的名衔,也没有能力帮你什么。”“我世居太原。父亲从军,拖家带口,来雁门戍边。光和三年,鲜卑入塞。边军一箭不发,拱手而弃雁门关一十四城。我父死战不退,马革裹尸;我蹉跎边地,一把琵琶供人狎亵,至今也有十年。”郝昭放声大哭,“张大人,你也是边军的儿子。雁门关外,勾注山下,无名之冢二十万座,埋没多少忠臣良将?怀里五弦琵琶,是我父亲当年传弹军令、鼓激士气的,如今竟成了贪官小人打发时间的玩宠!”卿妤躲在屋里,也早已泣不成声。郝昭收拾了脸,死死盯着我的眼睛,接着说道,“张大人,我来,是送你一支人马。”“我收到风,并州刺史丁原,领兵去了河内;不日即将进京,大将军封他做了执金吾。州牧董卓,却仍在河内郡观望。北方鲜卑,大单于檀石槐病死,各部混战,暂时无暇南下。”“雁门乃三晋咽喉,边民轻捷尚武;太平为农,乱世如狗,一旦给他们兵器和马匹,稍加训练,就能拉起一支万人的骑兵。王侯将相,本来无种;天下大乱,兵强马壮者,退能保一方安定,进则可奉天讨逆,整饬山河。”“大人见那下棋的胖子小吏,是我刎颈之交。雁门驻兵八千,都被太守吃着空饷,守军不过五百;我做马曹很久,军中小校,皆我雁门故交。那狗官日日引我在身边,大人信得过我,一个月内,看准时机,我便了结了他。”“时局丧乱,大人领兵南下,就近可先投董卓;董卓有三万士卒,西凉铁骑仅有八千。雁门太守是丁原旧部,丁原决不能饶过我等;董卓则不然,他此时势力尚弱,必定厚待大人……”第二天,时节进了三伏天里的末伏。这一天,雁门关上,风怒似虎啸,有流云攒动如龙。 , )

举报本章错误( 无需登录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