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程浩然未告诉陆淼，那本诗集的扉页上有一串工整的德文：Ichbindu，wennichichbin.这在通篇法文的诗集里显得格格不入，但他认识这句话——保罗·策兰《远颂》的第三节第三句。——我是我时，我亦是你。他不用法文写，却用德文写，是想证明什么？他不让陆淼看，却想方设法用便利贴暗示她，又是为了什么？他想要告诉他们一切，却又设计出两条毫无关联的途径，为的就是让他们之间出现信息时差？难道他已经把这些事情的时间差都算好了？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？“他”？“他”是谁？“他”真的就是他么？若是如此，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。这至少说明一点，他的故事有尽头，他与陆淼也有终点。他的尽头在音乐节，而他与陆淼的终点在他穿越到下一个时空时。一想到这里，程浩然就心如刀割。对自己，他已经不在乎了。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，苛求太多是贪得无厌。可陆淼呢？她那么爱他——那个叫做苏念卿的他，在这一切结束后该怎么办呢？程浩然恨自己。一切痛苦的源头都是他。如果不是他穿越到这里来，陆淼就不会认识他，也不需要承受这么多预期的痛苦。她自己也一定知道吧？这段时间，她的头顶始终悬着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，这种滋味不好受。如果将他们的故事从这个时空起就中断呢？这样，到下一个时空之后他就不会与陆淼相爱，也就不会有这一切的发生了。那么，他也不会穿越来了吧？时空悖论产生，穿越后的一切时间线都要改写。这种改写好像才是正常的。只是，为什么会心痛呢？真是的，他是有多清高才会想要搬回学校里住？他想听听陆淼的想法，现在就想听！他不会……不会已经喜欢上她了吧。这太猥琐了！可是——他忘不了……忘不了她清澈的眼眸，倔强的微笑，掌心的温度，忘不了她不经意的关怀与善意的包容。煮绿豆粥的时候搞得一地狼藉，生日会上推开他单挑罗子凡的草莓，听说他们迷路后颤抖着声音怒斥他们是废物。偶尔，她也会提到薰衣草故事的不同版本，会与他分享学校里的奇人见闻，会在吃完饭后帮他在沙发上铺好被子，还会在看到他尝试新菜式的时候扒着厨房的门小声问：“这是什么新点子？”如果不是她，他也不会认识面馆的老板，不会与秦泽宇几人重建联系。她一直怕他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空间里。她为他做了太多，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？耳畔的声音越来越强烈，他想……他想留在这里。但陆淼会怎么想呢？三天的时间让程浩然如坐针毡。第三日的时候，他老早就跑到公寓楼下，却迟迟不敢上楼，好不容易捱到约定的时间，却看到陆淼提着外套匆匆忙忙地从楼道里出来。“陆淼？”程浩然拦住她问，“不是说要谈谈的么？”“你来得正好。赶紧跟我到面馆看看。有人来找老板麻烦。”陆淼抓住他的胳膊，转身就往大门的方向小跑。“你报警了么？”“报了。但我还是不放心，想亲自看一看。”程浩然不再多问，闹市区的餐馆里，这种事情并不少见，但老板的安危还是叫他颇为牵挂，直到在面馆门口看到一名青年男子被警察押上车，悬着的石头才放下。老板正与一名警察说话，并未注意到他们。程浩然挤进人群，透过玻璃窗向内望望，陈设都未变。警察又对老板训了几句，遣散人群上了警车。陆淼与程浩然跟着人群移动了几步，转身便折回来，见老板正在厅内擦桌子，推门进入。“不好意思啊，我们晚上开业。”老板低头应付了一句，继续收拾桌子上的餐具。“叔，是我们。”陆淼说。听到熟悉的声音，老板抬头，喜笑颜开地招呼他们道：“原来是小陆同学还有小苏同学啊。饿了吧？想吃什么？叔给你们煮。”“刚才是怎么了？您受伤了么？”程浩然来到老板面前，前后左右地检查了一圈，“这几个人什么来头啊？怎么会到学校附近寻衅滋事？”老板摇摇头，笑了笑：“也不算寻衅滋事，我这里的东西他们一个也没敢动，就是吵了几句，还把警察惹来了。”“是我报的警。”陆淼说，“我听电话里您说他怎么又来了，背景也很嘈杂，就报了警。”老板瞪大了眼睛，旋即呵呵笑道：“原来打给你了，我还以为是打给我女儿了。不用报警，那是我女婿，精神有问题。”陆淼与程浩然面面相觑。老板从身后给他们抓了一把砂糖橘，叫他们坐下歇一会。陆淼婉拒道：“不了，叔叔，我们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，您这里要是不用我们帮忙的话，那我们就先撤了。”“对，我们今天本来是想聊点东西。”程浩然说。“你们之间的事情？”老板笑呵呵地问，“那就在这里聊吧。我这也不开业，谁也打扰不了你们。我到后厨里躲着，收拾收拾厨房。你们就谈你们的。”“真的不用，叔，我俩回公寓说就可以。”陆淼说。“怕我偷听？”老板做了个侧耳的动作，笑曰，“我保证不偷听。我到厨房给你们沏壶茶喝，前日刚从我老家茶园摘的，最新的茶芽。”老板这样说，程浩然有点不好意思。他扯了扯陆淼的裙角，对她说：“在这里聊也不是不可以，也不是什么私密的东西。”陆淼想了想，觉着也有道理，时空穿越的事情老板八成听不懂，可能还会以为他们在聊什么漫画、小说。“那就谢谢叔叔了。”“啊，客气。”老板的茶很快就端了上来。细细碎碎的茶叶屑在茶汤里打着旋，很快便安静地沉到杯底。二人各自凝视着自己杯底的茶叶，久坐无语。还是陆淼先开了口。“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情。”她说，“对不起。”程浩然很惊讶：“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？”“我想了想，”她继续说，“不论你怎么选，结果……好像都是一样的。我……我似乎打破了你的重生梦，向你透露了结局。”“啊，”程浩然笑了，“原来是这样。”“我真的不是故意的。对不起。自从知道苏念卿就是你之后，我就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眼睛，很多事情都想不清楚。把便利贴拿给你看，也是我临时决定的。如果给你造成很大的困扰，我真的很抱歉。”“你千万不要这么说。什么重生，哪有这么好的事情，我想都不敢想。知道了自己的时间线，我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，也不必过于考虑后果，你反而帮助我消解了一个心理负担呢。”陆淼也笑了，对他说：“我记得你之前对我说，你最喜欢的事情是翻译和旅行。这下，你可以把精力都投入到这些事情里了。对了，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？要不，在这之前我请你吃顿饭吧。我们俩认识这么久，就算是分开也得有点仪式感吧。要不……在市中心商场顶层的旋转餐厅？你之前不是说想吃么？”“啊……”陆淼又笑了，眼角晶晶莹莹的，口气仿佛在开玩笑：“你怎么不说话啊？是不是以为我会求你当自己的替身？你太小看我了！我陆淼哪是这种人？对我来说，不论你怎么选择，我都支持你。你要说会不会舍不得你，那我诚实地说，会。但你是你，我是我啊，我不是你的附庸，你也不是我的附庸，既然如此，我何必把你栓在手里，你别扭，我也别扭，这样多不体面。我们虽然是学生，但也是成年人了，这点洒脱我还是有的。”“你……”程浩然想要说话，但刚开口就被陆淼打断了。“你的东西我都帮你收拾好了，我很会收拾集装箱的，一会你上楼就可以拿了。你要是还有什么落下的，就告诉我，我都帮你收拾到箱子里。千万不要给我留……”陆淼的表情很轻松，但程浩然一点也不轻松。他想要说话，却插不进她的滔滔不绝，只能舔舔嘴唇，微笑着待她说完。“说完了么？”见陆淼低下头，不再多语，程浩然探了探头，温柔地问她。“说完了。你可以说了。”“你刚才说这么多，是不是怕我说要搬回学校，为了拖延时间才啰啰嗦嗦这么久？”程浩然轻盈地笑了笑，挑逗似地问道。“我说的是真的。”“好，真的。”程浩然不住地点头，满嘴的“嗯”，“我问你个问题，你要如实回答我啊。”“你说？”“你……会不会为了我终身不嫁？”“啊？”陆淼愣了下，旋即哈哈大笑，“你说什么鬼话？我是那么不理智的人么？”“哎呀，我开个玩笑嘛，你怎么还当真了？”程浩然悄悄吁了口气，这个有意无意的玩笑缓解了他们之间的尴尬，也成功帮助他镇定下来。他运了运气，尽可能挤出一个看起来自然些的微笑，却在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切换成严肃的表情：“如果我为了自己，故意把你从我的生命中抹下，好像挺罪不可恕的，好在这个选项不成立……我感觉……说起来有点猥琐……我可能……可能喜欢你。就……这一个多月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，好像会莫名其妙地在意你，看你开心，我也想和你一起笑，看你难过，我总是想抱抱你。”声音有些哆嗦，程浩然喝了口茶，平复了一下：“但是……我们的故事不会有结果，我怕……你会很煎熬。我不值得你投入这么多精力，我希望你能够碰到一个真正能够照顾你一生的人，与他相识、执手、育子、偕老。”声音又开始颤抖，程浩然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，做了几组深呼吸，努力压制住因局促而颤栗的大腿，缓声说：“不论怎么选择，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。但如果我回到学校，并且保证下一个时空里不追求你，这一切就不会发生，你也不会因为我承受煎熬，对你来说，会减轻很多不必要的痛苦。这个选择权……我交给你。如果你愿意让我继续住在这里……”说着，他把左手伸给她，纠结了一会，支吾地说，“把……把杯子放到我的手上。”为什么是杯子啊？陆淼笑了，但她未说。感受到杯子的重量，程浩然也笑了，抬起头——“叔叔？”“这个时候，要毫不犹豫地放上来。年轻人吵架很正常，不要动不动就分手咧。”老板笑盈盈地看着他们，脸上的皱纹里都写着慈祥。陆淼脸红了。程浩然也脸红了。“你看看我跟着激动什么，你们继续，继续啊。”老板“咚咚”地敲了敲脑门，转身一瘸一拐地跑回厨房，跛脚的身影笨拙得略显滑稽，但能看出他有一颗矫健的心。程浩然哑然失笑，回过头来，与陆淼的视线相遇，发现她脸上多了几道闪闪发亮的泪痕。他哈哈地笑了起来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。她愣了愣，未接，只用手指指他的脸。他这时才注意到，自己的眼角也不清白，两颗豆大的泪滴正顺着他的面颊缓缓流下。二人会心一笑，羞涩掩面，不约而同地低下头，拨弄起自己颈间的头发，不语。一群飞鸟掠过晴朗的天空，敏捷的暗影在木桌的花纹上倏然一闪。悠扬的啼啭唤醒了午间小憩的杨树，静谧的巷子里蝉鸣声渐起。“你说……决定权交给我是吧？”陆淼擦净脸上的泪迹，正色对程浩然，晶黑的眼眸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坚定而明亮的光。“我们的故事已经开始了，”她薄唇轻启，语调平缓而有力，“你敢不敢与我一起把它写完？” ,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