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万小傅轻轻勒马,缓缓前行,脸上笑意无比快意。三座战场,两千惟字营对阵两千雍家私骑,战损大致相同,都只剩半数活人。两千最后出动的柔然铁骑也正是去救援此处。第二座战场,赢惟亲自坐镇的白羽轻骑主力已经胜势已定,雍常卿麾下骑将阿古达木在亲手阵斩二十余人之后,最终死在了一位北境无名小卒的刀下。陷入包围圈的两千雍家骑兵,在主将战死之后,依旧无一人投降。人妖之战,要降卒干什么?也没有降卒。最后那座战况最为惨烈的沙场,四千万家铁骑跟六千缺月铁骑,相互凿穿阵型已经三次之多!雍明武战死了。他的尸体被认出,他的头颅被割下,被那名缺月铁骑骑军校尉在战场上高高举起。做出这个动作的北境校尉脸上没有丝毫喜悦,唯有悲愤!也许这场仗一直打下去,比如说妖族大军攻破了盛州关外最后一道防线的盛州城,一路打到了盛州关内,会有人苟且偷生,愿意投降。比如说北境长驱直入打入了妖族境内,也一样会有妖怪愿生不愿死。但这两种情况,得等到死很多人之后才会出现。不亲临北方边关,不亲眼目睹两军对垒,也许永远不会理解双方的壮烈。所以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就是,人族中原极少有人敬重北境四州这个贫瘠之地,反而是作为生死大敌的妖族,无论如何刻骨铭心地仇视北境边军,在许多人在内心深处,却始终将那支军伍视为值得尊重的对手。万小傅那一骑轻松惬意地缓缓前奔,似乎在安安静静等待什么。三处战场,尸横遍野,战马呜咽。厮混江湖,怕死才不容易死。身处沙场,却容不得你怕死。一个人的江湖,生死是天大的大事。用无数尸体堆出一个波澜壮阔的沙场,生死是最小的小事。当万小傅缓缓出现在众人视野,并且与惟字营和妖族铁骑所处战场越来越近后,先是有从头到尾都盯住这位妖族顶尖高手的影卫七八骑,迅速撤出战场,疾驰而去,然后是临近此人一百余骑惟字营轻骑几乎同时开始冲锋拦截。周舒辰在从一名雍家私骑的尸体胸口抽出战刀后,举目望去,对那位严密守护在自己身边的亲卫统领沉声道:“情况不对劲,那人应该是要对郡主那边出手,我们得尽力阻止!”那名亲卫看着气喘吁吁的年轻将领,一把丢掉鲜血黏糊的头盔,笑道:“周将军,我带几百骑过去!”周舒辰正要说话,那名跟随他征战多年的亲卫统领已经拢起附近一队骑军,转头对周舒辰咧嘴一笑,“将军,说实话,你真的没力气了,就别拖咱们的后腿了!”周舒辰弯腰气笑道:“放屁!”不等周舒辰阻止,那名亲卫已经领着数百缺月铁骑一冲而去。周舒辰想要跟上,却被一名留下来的亲卫扈从拼死拦住去路。周舒辰恼火道:“让开!”那名年轻扈从虽然有些畏惧将军的威势,仍是咬牙道:“都尉给了我眼色,不许我让将军涉险。”周舒辰怒道:“谁的官大?!”死活就是不肯让出去路的年轻人低头嘟囔道:“县官不如现管,都尉私下总跟咱们念叨说,在战场上有些时候,他的命令比将军还要大。”周舒辰大声斥责道:“让开!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让你卷铺盖滚出缺月铁骑?!”那个年轻人红着眼睛,满脸倔强道:“死都不怕,还怕什么!”周舒辰气得差点下意识一刀劈下去,自己都吓了一跳,赶紧放下那柄战刀,叹息一声,有气无力骂了一句:“兔崽子。”看到这名胆大包天的缺月铁骑似乎想要转身赶赴今日那第四座战场,周舒辰怒喝道:“滚回来!”年轻骑卒欲言又止。这位缺月铁骑主将望向远方,轻声感慨道:“就算是我周舒辰的私心吧,少死一人是也好的。”精疲力竭的周舒辰大口喘气,环视四周,缺月铁骑此次奔袭战功显赫,可是他心中只有无尽悲凉。北境四州,原本无名的墓碑,又要多出那么多新名字了。周舒辰突然悚然一惊,转头瞪眼望去。惟字营骑军中有一骑骤然间冲出尚未结束的血腥战场。她手持蜀道剑。她的剑术是她那位弟弟教的,赢惟之师,从不以剑术冠绝天下著称于世。后世便因女子剑仙赢惟而忆赢修然。女子的衣衫血迹斑斑,策马前奔途中,她握住那柄位列四大名剑的蜀道,满手鲜血,抬头望向前方,两鬓发丝轻轻飘拂,神采飞扬。大漠黄沙,战马漆黑,铁甲染红。赢惟义无反顾地冲向那遥遥一骑,她知道,那个叫万小傅的妖怪,是为她而来。赢惟在三次领头大破敌阵后,身形已是摇摇欲坠,甚至连握有蜀道的手臂都开始剧烈颤抖。面对那位号称妖族第一高手的万小傅。汗水血水交织在那张恬静脸庞上,赢惟只是向前冲锋。在妖皇刘澹扬言要让北境白马游骑死绝之后,尤其是传说他还在庙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特意提到了她赢惟这个名字,在来之前,赢修然给赢惟说了一句话。那句话与豪言壮语无关,与荡气回肠无关。“不要轻易死。”言下之意,是她赢惟当死之时可以死,但一定死得其所。赢惟不觉得这句话有何不妥,恰恰相反,对于她来说,觉得这样的言语,才对得起他们的姐弟之情,他才无愧湛王那个位置。白马游骑,今日我替你们收尸。我若死了,弟弟,也不用劳烦你为我收尸。————战场之外,有个年轻人在得到影卫紧急谍报后,在给许抚州下达一份措辞近乎苛刻的军令后,他弃马而掠,孤身一人,一路狂奔至关外灵武军镇,看到了那份字迹陌生的书信。再然后,他继续北奔。年轻人不是第一次看到赢惟的手书。字很好看。湛王府……许抚州脸色阴沉地看着一封最新谍报,赢莒的脸色也极为沉重,转身大踏步走向大门。许抚州摇头道:“不用去了,王爷……小然已经动身了。”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,许抚州添了一句,“小惟未必会死。”赢莒冷笑道:“未必?!”许抚州突然勃然大怒道:“赢莒!你现在去了柔然平原有屁用?!赶得上?!”赢莒跨过门槛,平静道:“我去接王爷。”许抚州颓然道:“去吧去吧。”赢莒停下身形,站在门口外,不轻不重道:“如果盛州城有守不住的那一天,咱们还能往南退吗?”许抚州摆摆手,“不要多嘴,以前也没觉得你是絮絮叨叨的人啊。”北门关以北,柔然平原,战场之上。赢惟倒在地上,身上铁甲尽碎,鲜血不断涌出。七名影卫高手死士没能挡住那名下马步行的妖族武道大宗师,甚至连百骑惟字营轻骑和三百缺月铁骑也一样没能挡住,就那么被一人撕裂阵型。只是递出一剑的赢惟被那人一拳捶在心口,从马背上摔落在地,倒滑出去十数丈。那个人飘落在她身边,笑道:“在你临死之前,不妨告诉你,赢修然正在赶来的途中,其实很近很近了,只可惜仍是有点晚啊。赢惟,是不是死得很不甘心?”赢惟胸膛急剧起伏,鲜血不断渗出嘴角,已经说不出一个字。但是她的手肘绷直,十指死死抓住地面,似乎还想要挣扎起身。万小傅闭上眼睛,陶醉道:“这就是天地共鸣的滋味啊,如今方知人间圣人境界为何会被那位秦帝说成是‘门外光景而已’,这门内景象,真是妙不可言!”他低头望去,“赢修然来晚了,我万小傅却没有晚!”万小傅愈发开心,“哦对了,再告诉你一个我也是才知道的坏消息,得知赢修然亲自赶来之后,原本缓缓南下的李拾遗也开始加快步子了,我只要往北走出两百里,赢修然和李拾遗就会遇上。”万小傅望向南边远处,朗声笑道:“赢修然!盛州城攻破之时,我给你报仇的机会!”万小傅身形飞快倒掠而去,转瞬即逝。几个眨眼功夫过后,一个嘴唇干裂身穿便服的年轻人盘腿坐在赢惟身边。女子弥留之际,视线模糊,但是不知为何硬生生认出了那张年轻的脸庞。她想要说话,却已经说不出一个字,反而嘴角鲜血涌出愈发厉害。年轻人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胸口,触手之处,铁甲支离破碎,冰冷甲胄为鲜血浸染,而显温热。年轻人弯下腰,轻轻摇头。这位濒死的女子居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。赢惟最后的力气,只是想要让那个年轻人不要为了她去北方。死也不愿松手。年轻人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手,安安静静,面无表情,无悲无喜。大苦无声。————最后,年轻人将赢惟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,轻轻抚去她脸旁上的血污。他当时离开湛王府的时候,根本来不及悬佩斩妖刀。他在赢惟身旁不远处找到那柄蜀道,握在手中。一人一剑,北掠而去。早已远遁数十里之外的万小傅耳畔如同响起炸雷。“你找死,我就让你死!” ,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