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黑云压城,天阴如墨染。高处风很大,雨也更急。武阳东门城楼,两道身影慢慢登上箭塔,他们的目光望向阴云笼罩下的河山。护城河里的水已经涨高两尺,潜藏淤泥底的鱼虾不小心被荡上岸,翻起灰白肚皮挣扎着在泥地上,滑出一道道痕迹。只穿牛犊裤的顽童提着竹篮,争抢这天赐口粮。瞎眼老妪蹒跚小脚,惊险地走在河边,没几步,拐杖遭顽童抢走,只好坐在泥水地里胡乱摸索,手脚并用爬行着,远远看去倒也像条离开水面艰难呼吸的鱼。“真是荒唐!”“空藏当了礼部尚书。”“时节转换,说不得过些时日,就要满朝公卿尽僧衣了。”“听闻神秀公辞官却未归乡,而是在南淮城讲学,往来络绎不绝。”紫色闪电在远方的云层间弹跳,沉闷惊雷仿佛巨神驾驶的雷车由远而尽的车辙声。布衣老者感慨道:“玄松,这雨下得很大啊。”周玄松问道:“朝政如此,老师我们就不该做些什么吗?”晏楚淡淡笑着,他突然发现原来城池以外依旧荒野无边,天威之下人也不过是惊蛰的虫豸。而这场来的悄无声息的仲夏之雨,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。城北白纸街乃至附近都不见寺观庙宇,可空气中总是有股烟火味儿。大槐树冠盖如伞,平日也能护住云吞摊不受风雨侵袭。可大雨连下一夜,三更时分街角深渠便已溢满。往日通红的炉火熄灭,刘婆婆云吞摊也只能断去炊烟。独眼老头坐在门口糊着一盏灯笼,竹筋、丹砂、墨汁等,红泥火炉小铜锅熬制红色鳔胶,咕咕冒着热泡。他常这样观察路人,记住他们的脸,选出合适者,制成纸人。师父说,此谓众生相。而参透众生,便可御使之。“人之气机,似麻线团。找到线头,抽取其中一段,为我所用。”师父曾这样告诫一众师弟师妹。当时宗门大师兄却好奇,为何抽取一段,若竭泽而渔焚林而猎又当如何?独眼老头阴森冷笑,回头看向铺内。当间一架纸轿,黄竹长杆,侍立四个轿夫。两个脸涂得青红交织颜色的婢女,打着黑皮灯笼在前边引路。却在纸轿左边,阴影之中有道身影面壁而立,那是铺内唯一未曾点睛的纸人。“故人音容在,只是朱颜改。”恍惚间,他又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闪过,眼神顿时阴鸷起来。那是白纸街新开张画铺的书生,第一次见面他身边多嘴小贱人就坏了一位送福彩女。也在这时,街西头出现一名撑着碎花翠绿油纸伞的俊俏男子,他步履缓慢且优雅,但每一步落得极重,仿佛与大地有仇似的,激起水花如朵朵莲花灿放。只是走了许久,鞋面不见半点湿。“这妖孽怎么回来了?”不管独眼老者如何祈祷,撑伞男子还是停在火仁纸扎铺。“琥公子。”他起身相迎,黑脸挤出讨好的笑容。“你我自黑木湖一别,好久未见了呀。”琥公子深情款款,声音甜得发腻。眉眼如画,肌肤雪白,雌雄扑朔,兼具万种风情。简而言之,这是一个比女子还漂亮的男子,一个能使得其他男子动心起念的人。独眼老头一个激灵,差点在门前栽个跟头。“瞧给吓得,我又不吃老头。”他轻轻转动伞柄,掩嘴轻笑。“琥公子说笑了。”“七月十五,又快到日子了。”王火仁声音微沉:“是啊。”琥公子眼波流传,轻声道:“这次本公子要三十六盏皮灯笼。”王火仁有点为难。“少一盏,我就吃了你。”琥公子开玩笑似的说着,却吓得王火仁黑脸煞白。“贼老天!”宁云卿窜进自家尚未做成一单生意的杂货铺屋檐下,抖了几下衣袍上的雨水。若非衣袖中隐隐传来的刺骨冰寒,真觉得昨夜只是南柯一梦。梦到一个类似白素贞与许仙的故事,而自己却成为法海的帮凶。可料一觉醒来,不见身姿曼妙的蛇姬施法,眼前已是水漫金山的场景。左千豪接到府城的信后,似乎家中有急事,连武阳也没回便同来人去金华府了。“宣子!”宁云敲了几下铜环,或是雨声掩盖,没人应答。“宣子,开门。”过来一会儿,两扇老旧木门打开,眼前汪洋一片。该死!宁云卿懊恼地抚额叹息。原来前日忘记疏通墙角沟渠,一夜之间院间水深没至小腿,几乎可以乘舟巡游。好在正房地基最高,只两边厢房进了水。“汪汪!”黑犬趴在屋檐下,懒洋洋的瞅着书生,摇晃尾巴拍打水面。张宣子一手撑木骨纸伞,拎着小裙子,垫着脚站在门边,神色有些疲惫,后半夜忙活半宿,搬低就高,至今尚未合眼。小姑娘委屈巴巴看着少年:“你去哪里了?这雨没个止头,家里好些东西淋湿了。”“有师父在呢!”宁云卿哈哈大笑,取出醉仙楼的甜糕,四四方方,包裹层油纸,也不知有无遭雨水浸透。张宣子欣喜接过。黑狗也立马精神站起。两人淌水过院,拨开两道白浪。屋檐下雨丝如剑,刺向大地。宁云卿换了身干净衣袍,看向阴郁天空,如同一张大网笼罩在武阳城上空,天威压得人喘不过气。张宣子走到他身边,并肩而立,轻声喊道:“师父?”两人在廊下站了许久,气氛有些沉闷。书生想了想,还是说道。“宣子,我感觉这个世道要乱了!天地阴阳、四季轮转,秩序开始散乱,空气中弥漫混乱的气息。许多习以为常的东西,都要变了。”一叶落天下秋。天生异象,大妖出世“师父?”“放心,有师父在,有师父在呢。”宁云卿笑着看了一眼张宣子,闭上双目,开始吸收那六滴文墨。阴阳文墨辅助修行之速度,不亚于木须道人以五百年桃木剑化作的聚灵阵,所以他才能在短短时日几近要突破瓶颈。凝结文墨颇为难得,至今出现过两次,先是南雾峰除妖险死还生得了三滴,昨夜遇鬼差索拿亡魂却有六滴。“仙道渺渺,天意难料。”白衣书生抱元端坐,那柄诛邪小剑悬浮在文府,静静感悟天地张宣子独自静立于廊下,安心地听着雨声如鼓。天上黑云还在持续累积,碰撞出沉闷雷霆,电光隐隐若现,似乎想要挣脱天屏束缚。武阳城外,一行蓑衣斗笠人冒雨东行,脚下原本有道田埂,此刻被水淹没,却毫不影响这些人赤脚奔走如风。七个人皆穿半身黑色甲胄,腰挎长剑,臂藏暗弩。他们经过青鲤村,未作丝毫停留,来到桃花江边登上一处小土坡,默然观察前方。江水轻轻拍打江岸,一切还算平静,但所有人都晓得这只是更大风雨的前奏。正在这时,紫色电光划破天痕,如天神挥出的长鞭。“王头,那…那是什么?”江浪翻滚,一道巨大黑影随即冲出桃花江,单立在江面的躯体便有七八丈长,它根本没有注意到山坡上的几只蝼蚁,三只竖瞳幽深如山洞,朝着天际嘶吼咆哮。谁也未曾想到,这条静静流淌百年的桃花江蛰伏了这样的老魔巨怪。有人声音微颤道:“妖孽作乱,快回禀巡察使大人吧。”七人中为首的巨汉独自站在最前面,两丈多高,虎背狼腰,宛如黑铁铸成的金刚罗汉。王牢任边军校尉时,便有‘马上金刚’之称。调入镇妖司后,接触到新的世界,但做的事终归一样。依术犯禁的邪修、扰乱人间的精怪都未令他畏惧过。官法烘炉,人道煌煌,那些魑魅魍魉并不比胡人的弯刀强弓难对付。今日这等景象,确实平生未见。如果说黑山巡察府平日对付的通法者,只是边境上的小股马匪土贼。那此刻桃花江中的巨擘,便是草原上的浩浩荡荡的王帐铁骑。土坡前江面上,突然冒出一个气泡,刹那间黑光飞出,朝着巨汉扑来。王牢弓起腰身,宛如一棵在逆风蓄力的松树,电光火石之间,抽出镶刻符文的门板宽刀迅疾斩落,那道黑光在空中断成两截,喷溅一蓬血水。黑鳞蛇断为两截,却未死透,挣扎着向江边扭动,显然有着极强的求生之意。“妖兽?”突然有道声音惊恐道。“王头你看?”王牢抬眼向前望去,脸色顿变,回头吼道:“娘的,快走。”水面上突然冒出无数气泡。整座桃花江沸腾了。 ,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