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「前情提要:李拓运气似乎糟糕透了,从陆路分明快到,她却下了江南;乘船渡江之际,又遇荒外大汉辱骂江中神王;顷刻间天昏地暗,楼船倾覆,青紫巨爪朝他背心抓挠。」…………五爪的天龙可以威震整片苍茫天下,四爪的蛟蟒也不是一个人就可以抵抗。狂风更加急骤了。任由荒外大汉喋喋不休地“噜咕咕沙噜呼戚戚巴呼”叫嚷,李拓也断定他必然活不过片霎。所以他扭身、埋头,不再望,视线却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四目相撞。少女眼底怀着好奇,还想朝江心张望,李拓鬼使神差地出手,把她的眼眸遮上。她嘴巴微噘,粉拳就待砸在李拓胸口上,在此之前,天空倏尔传来悚然凄厉的惨叫,随后还有绞扯、撕咬,激溅的血雾顿时与江风融洽。岸港有许多魁梧壮汉,不少自诩是男人中的男人,可在抬眼瞧见荒外大汉是何以被嚼碎后,立即翻涌食道,弯腰跪在地上,把昨夜的菜渣一点不剩地吐掉。被蒙了眼的少女香肩一跳,拳头忘了捶下,轻声道:“怎么了?”李拓道:“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。”盘旋中天的蛟蟒吐出大汉腥骚的内脏,继而抖擞将近七丈的鳞虫长躯,划圈缭绕;又像是打着饱嗝一般肃杀嘶啸,骇得岸港半数人忍着地上的呕吐物也要磕头求饶。威风得意张扬后,它心满意足地穿过云丛,再曲身打挺,朝江底疾速坠降。“啪”,江水溅起三丈高浪,蛟蟒的狂影始才彻底遁没。整个岸港沉默了好半晌,就连性子急的人也甘愿时间由悄然中溜掉。李拓重新感受到了阳光,才把左手抽离少女的眼眶。少女睫毛颤动一二,徐徐睁开机灵的杏眼。那委实是一对奇异的双睛,深望下去,竟似是浅桃色,仿佛阳光洒落流泻的山泉,恬暖而明媚,又仿佛伴风远扬的蒲公英花蕾,随性而活泼。眼睛带笑则是甜蜜蜜,眼睛欲哭则又娇滴滴。唯有这样的眼睛,才衬托得起她的俏丽。眉似摇柳、眼有芒星,两颊是沁人的红晕,一对月牙酒窝甜甜鼓起,姣面向李拓一寸寸靠近。李拓死鱼眼里难得有几分惊异,正不知如何应付她的贴近,倏尔见她迅速向右探头、又敏捷缩身回去,仿佛是把清瘦的他当作了遮掩的墙壁。他只有在心间苦笑。少女只见到江面风平浪静,扑闪眼睛,仰头向李拓问去:“和尚人哩?”李拓看着她:“真想知道?”少女脑袋点个不停。李拓回答得平静:“蛟蟒肚子里。”少女小拳头缩在胸脯前,微微皱起鼻子,恶心道:“咦——”那瘫坐的书生看在眼里,心底有鹿在撞,寻觅契机插话道:“姑娘怎知那人是和尚?”少女道:“因为他最后高喊的都是「大威天龙罗汉罩」。”书生心肝“噗通”乱跳:“姑娘听得懂山蛮话?”少女明媚地笑了笑:“这有什么,人家本就在山蛮长大。”山蛮泛指大荒西南边的十万大山,豫石州的边陲正是两地的接壤,最近三百年来渐渐有了通商,虽在文化上仍有隔阂,却已能够做到各具善意地来来往往。浮石城作为豫石州府,得见些山蛮的男女实属正常。书生怀揣惊讶,对少女重新扫量,可她的眉眼、鼻唇委实都是大荒人模样,身上穿的那件鹅黄色无缘裙也是刻下大荒的流行。他摇头道:“看着不像是山蛮姑娘啊。”少女白了他一眼,没有好印象,却依旧解释道:“人家只说是长在山蛮,又没说是山蛮人。”书生伊始还担心她山蛮人的身份爹娘接受不了,闻听此言,喃喃笑道:“这样最好,这样最好。”只巧遇一面,他就把拜舅姑都想到,自作多情的男人是否都这样?少女不再理他,对着李拓眨眼道:“你刚才是怎么在空中飞的啊?”李拓觉得不必对萍水相逢的少女悉数相告,便摇摇头,拱手道:“告辞。”少女不放!她拽着李拓的手,道:“我在附近设了个流水摊,不收钱的,你来呀。”李拓无甚兴趣:“不用了。”少女只得给书生使了个眼色,书生兴奋不已,分明扎伤了一条腿,也能霍地一下站起。他一把箍住李拓肩颈,道:“人多才热闹哩,来吧,一起。”……摊子不算大,却忙碌得紧。操持一切的也是个女子,长得只能算清丽,一身紧袖束衣、短裤裙很衬她的麻利,面对排起长龙的人群——至少大半是从方才楼船坠江的船工、客商——依旧不疾不徐。她思路清晰,妥善处理,谁要了碗牛肉面、谁点了根炸油条、谁想喝碗新鲜羊奶、谁还未尝过肚片汤,都存乎一心。少女向她招晃着手臂,笑道:“祈风,我这儿有两个。”忙绿不已的祈风连眼皮也懒得抬起,道:“自己处理。”少女又开始噘嘴:“可是我不会……”娇还未撒尽兴,祈风以将擀面杖狠砸在地,接着用冷眼向她瞪去。少女撄不住祈风的冷冰,连忙把脑袋别开去,吐出舌头,顽皮道:“自己处理就自己处理,凶人家干么哩。”跟着就撞见书生的关切和李拓的死鱼眼。她眨眨眼,道:“你们等着,本小姐亲自出马,不过就是会,会慢一点。”女孩子的慢一点绝对不是一星半点。如果不是书生强硬地拽着自己,一刻钟前李拓就想离去。她几乎不怎么会抻面,牛肉也不知是该切丁还是该切片,挤奶又怕掐疼了奶羊,只有等着一点一滴落入碗间。可不论怎样,她总还是给二人端来了羊奶和牛肉面。又背着祈风舀了勺红糖,混在羊奶里面,稍带着私心,多给了李拓一些。跟着,向二人眨了眨眼:“这样喝才会见甜。”她的笑容岂非也像蜜一样。有了少女的展颜,书生只觉每根粗壮的面条都美味了许些;瞧她为自己忙碌半天,李拓也只有细嚼慢咽。书生对她更加痴恋,抹了嘴,问道:“姑娘可否将芳名告知小生以做留念。”她倒是想让那个会飞的青年一并听见:“可以啊,我叫颜……”突然,一根擀面杖就甩在了脚步,少女嘴巴一扁,不必回头,也可把祈风虎视眈眈的模样想见,立即改口道:“就叫我颜姑娘好了。”书生虽然笑得勉强,却也很能理解:“姑娘家出门在外,是得提防些。”他不再追问,落落大方地拱手作揖,自豪道:“小生叫作商左邦,乃是……乃是……”他忽然说不下去,感觉肚子翻天覆地在变,不由得向李拓扭脸望却。乍然就见李拓的面色也不如蛟蟒来袭时平静了。……牛肉和红糖不能并食,这道理往后十年李拓都不曾忘却。可他现在只能闭紧眼,落拓蹲在茅房里面。那个名唤商左邦的书生和他只隔了一墙,同他相像,“噼里啪啦”地把气往外放,却终究只有淅淅沥沥的几点泻下。腿都快蹲麻了,二人才重新在茅房外见到。恍惚中,李拓简直以为商左邦消瘦了。商左邦拖着一条伤腿,既顽强、又虚弱地拱手介绍:“商左邦,乃是阡陌……”肚子又是“咕唧”一叫,令其肩膀脖子陡然震跳,赶紧问李拓讨了几张草纸,故地重游去了。李拓用摇头表达自己的哀悼,继而转身,大步流星地向……没能撑过茅房旁贩马厩,指尖便重新揪紧,大步唯有变作碎步,扶墙、折身,接着蹲下。商左邦大抵是凭放气急促把李拓认出的,于是认命地在有一阵、没一阵的淅淅沥沥中继续道:“我是阡陌堂的……呃……账房,往后在夜繁城若有什么……呃……用得着帮忙,找我必定无妨……呃……”他是极其感谢对方救命之恩的。李拓狠狠拧紧一对眉毛,眼睛极力闭上,拼了命地忍受口径火辣辣的痛,还要回应道:“我真的……呃……会谢谢你啊!”……商左邦不知何时离去了。李拓脑袋倚着墙头,虚脱得连气力都使不上。此时天空逐渐暗沉无光,原本喧闹的岸港变得万籁俱寂。没有了排长队的人潮,没有了忙碌的流水摊,船影更是见不到。他不得不找守夜的老人询问下艘楼船何时能抵达。老人显然还记得这个从天而降的青年,诧异道:“今日的发生你不是不知道,江中神王这样翻江倒海一闹,按照惯例,豫石州一段至少七天不停靠,静待神王平息后才会重新开港。”李拓没料到:“七日?”他没有把握等得了!老人给他指明方向:“倘使当真赶得急,我劝你还是趁早买匹马。”终究是得走陆路,李拓无可奈何道:“好。”他已用不着询问贩马厩的方向,缓慢抵达,气虚着问道:“有人么?”老板扶着自己的腰,徐徐踱来。生意跑火了一下午,令他倦累得不比李拓好多少:“有。”李拓道:“有马么?”老板道:“有。”李拓道:“给我来……呃……”眉毛猝然皱挑:“……等我一下。”他又走向了一旁。这一次,他将吃奶的力气都给使上,万籁俱寂的岸港好一阵响亮。“有人么?”“有。”“有马么”“没了。”“方才还有呢。”“最后两匹,被两位姑娘买走了。”“呃——”“还有一头倔脾气的驴子,你要不要?”一路上,李拓都在想:如果当时没要这头驴子,该有多好! ,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