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章惇旁边坐着一名大臣,名唤蔡卞,官尚书左丞,乃章惇副手。蔡卞闻言,沉吟片刻道:“雷州大疫,那刘延寿能以良方克制疫情,也算有功。”“至于石坚少年,若是根脚出自那家书院,能有如此见识,也不奇怪。”章惇冷笑,表情严厉。“当今天下,乃士大夫当国。所谓书院,不过是隋唐门阀余毒。”“若门阀依旧,焉有你我这般士大夫出头之日?”“蔡相,老夫欲使你兄蔡京前往书院,喝令石氏查明究竟是否和此人有所关联。”蔡卞迟疑,摸着胡须沉吟片刻,道:“只不过区区一士人,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吧?”章惇摇头,表情严肃。“风起于青萍之末,焉知今日之士人,不是他日之宰相?”“当今新风已盛,石氏竟还顾念元祐党人,命族中弟子跑去那天涯海角追随苏轼?”“若查明此子当真是石氏中人,那石氏书院,也就不必再留存于世了。”蔡卞唯唯诺诺。章惇又道:“再命董必前往儋州,查访那苏轼和石坚之事迹。”“若是抓住什么根脚,立刻禀报老夫。”“那雷州知州刘延寿,竟使疫病流行,简直失职!”“着褫夺其知州之位,他不是喜欢和苏轼厮混吗?那就让刘延寿滚去昌化军治下当个县令吧!”蔡卞唯唯诺诺,退了下去。章惇看着蔡卞背影,哼了一声。“父生九子,各有不同。一子唯诺,一子阴私,也是难得!”顺手将刚刚拿到的几份岭南文书丢在地上。“来人,拿去烧了,看着碍眼!”琼州。两辆马车一前一后,行于路上。苏轼看着窗外延绵不断的土路,感受车中颠簸,不由感慨。“想不到琼州之荒凉,竟至于斯。休说是汴京,就是雷州也比琼州胜过太多。”石坚同样也看着窗外,微微点头。“世人以琼州为绝地,自然不无理由。”即便是进入二十一世纪,琼南群山之中,尚有不少村落家徒四壁,赤贫无比。石坚家乡之县,直到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才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。又何况是如今这千年以前?南蛮绝地,并非虚言。苏轼转移话题,对石坚道:“老夫见帅哥小友和本地人交流,均以方言。莫非大宋官话,在琼州完全不通?”石坚想了想,道:“琼州汉人所讲,大多乃闽南琼文片。但盖因琼州汉人乃是移民,也有一部分自广南东路、西路而来,故而除闽南语外亦有其他数种方言。”“如在下家乡儋州,讲的便是儋州话,与闽南语完全不通,乃是出自昔日南北朝时冼夫人后裔。”“至于琼州内部山区俚人,更是十里不同音,百里不同言了。”苏轼听得越发称奇,只有一旁苏过挤在车厢角落,连连哈欠不迭。一路行来,各种乔木郁郁葱葱,遮天蔽日。道路之中,便是几日不走人,那植物就争先恐后生长出来,蔓延其上。车轮碾过,将植物根茎压断,辚辚而去。路边村庄极其少见。纵然见到几处,也是颇为老旧荒凉,村庄之中的村民见马车路过,手持木矛弓箭,遥遥望之。夏日酷毒,苏轼有心想要找村庄投宿,却被石坚阻止。“此处非王化之地,东坡先生即便有官身,亦不宜轻易入村,当寻路旁驿站投宿。”苏轼大惑不解。“帅哥小友,为何对家乡百姓如此提防?”“想老夫家乡蜀中,若是行路口渴,随时入村投宿,也非难事。”石坚闻言不由一笑。“蜀中入华夏千年,琼州如今尚有俚人盘踞山中,大多不遵王化,不认华夏之民,如何能相提并论?”“若山中灾荒,大队俚人便会倾巢而出,袭扰各地村民。”“是以村民对外人极其警惕,亦颇尚武。若非我等有马车护卫,村民知动了我等会引来官军报复,恐怕少不得被抢劫一番。”苏轼又是叹息不已。数日过后,宜伦城到了。此地原为儋州治下,后大宋王朝撤儋州,宜伦为昌化军驻地,以昌化军使代儋州知州,下辖宜伦、昌化、感恩三县。看着面前的宜伦城,苏轼父子不由傻眼。虽有城墙,不过三尺。寻常六七岁儿童,亦可轻松攀援而过。马车来到城门,两名懒洋洋的士卒粗略翻看一眼苏东坡递上文书,也不知看没看懂,就摆了摆手,示意放行。城中面积虽广,但建筑多较残破。唯有军使所驻衙门,以及不远处的几座建筑,看起来尚有中原之风。城南有一处军营,占地颇广,约有城池三分之一,营地又有栅栏寨墙,和城中其他地方隔开。至于其他房屋,多茅草木头所建。不少房屋连门板也无,仅垂下一张破烂帘布遮挡。刚刚下得一场雨,马车泥泞难行,车轮卷起淤泥,遍地澄黄,全然无处下脚。至于城中居民,多矮小黝黑,表情麻木。挑着扁担,低头垂首,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缓缓前行。纵然有人被车轮黄泥溅到,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马车,然后默默继续走路。苏过的脸早已经垮了,喃喃自语。“如此蛮荒之地,岂是住人之所乎?”这只是苏过随父抵达儋州的第一天,却恨不得是在儋州的最后一天。石坚哈哈的笑了起来,拍了拍苏过的肩膀。“欢迎来到儋州。”马车在官衙面前停下。这官衙,虽是城中最为气派的建筑,但若和雷州相比,则犹如镇与市之别。苏轼长叹一声,走下马车。“老夫去拜见一番本地军使,寻个住处。”苏过一脸期待,看着苏轼离去。石坚见状,摇了摇头。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片刻后,苏轼一脸愤怒与无奈,走了出来。“军使大人说了,老夫带罪之身,不能在城中居住。”“既皇命老夫前来此地安置,则可出城外任选一地居住便是。”苏过愕然失声。“城外都是茂密植物,连下脚之处都无,如何能有我等住所?”父子相顾无言。一路行来,历经千辛万苦,却不料到得目的地,竟连一睡觉藏身之处都无!苏轼一声长叹。“莫非,真是天亡我苏东坡!” , )